好好活著。

 

有一年的瑜伽研習,我們四個玩得很好,一起上課分享筆記,輪流手倒立翻進游泳池、一起跑去浮潛。分開之前互留了臉書,說好還要再在世界各地的瑜伽課中見面。

我們是兩個香港人、一個中國人和一個台灣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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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曼谷機場一個人找登機門時,我背後的男人用中國口音對我大吼:「九二共識!一國兩制懂不懂!」我裝作聽不懂,繼續直直向前走,因為他們不只一個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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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印度。某天我上樓洗衣服,遇到義大利樓友Giuseppe,和另一個永遠沒機會問他哪一國來的外籍樓友洗衣機前面聊天,外籍樓友看著我的東亞面孔,就問我:「妳是中國人嗎?」

我說:「不是耶!我是台灣人。」他瞪大眼睛,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。我已經很習慣這種狀況了,就自己補充:

「我們有自己的憲法、自己的護照、自己的軍隊、自己的貨幣,我們的領導人是所有的民眾自己投票選出來的,我們不是中國的一部⋯⋯」

外籍樓友沒有等我講完就很不屑的撇開頭,眼睛不看我的說:「少廢話!你們就是中國的一部分!一國兩制!」

Giuseppe被這個情況搞得有點尷尬,外籍樓友挾帶英文比我流利很多的優勢,超快的跟Giuseppe開始說起台灣就是中國的一部分。我看吵架也吵不贏人家,設定好洗衣機就走了。

不過Giuseppe並沒有直接接受一方說法,當天晚餐他就問了我台灣跟中國之間的關係,我也就好好的解釋了法理上跟國共歷史,還有當時東亞政治局勢的問題。

後來我才知道外籍樓友娶了中國籍的太太。上樓晾衣服的時候只要遇到他們夫妻倆,先生總是當作沒看到我,太太就總是用兇惡的表情冷淡的瞪著我,我走到哪裡她瞪到哪裡。

註:義大利樓友Giuseppe還出現在這兩篇文章裡:要不是走了那麼遠,我們也沒辦法在這裡相遇,和印度小記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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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對夫婦走了以後,來了四個親切熱情的中國女孩。我比他們早到兩週,就把有的生活資訊都分享給他們,哪裡好吃哪裡好玩,哪裡有可靠的計程車司機,哪家水果攤便宜,哪家菜新鮮,哪裡買車票,哪裡按摩便宜又划算⋯⋯他們人多就可以買很多不同的食物,每次見到面,也都有我的一份吃的。

我在海外經常是一個人的。然而在有機咖啡館裡,她們拿著菜單問我:「小姊姊這裡什麼好吃啊?」時,真的覺得在異鄉有文化語言通的旅人相伴,其實是滿愉快的。他們離開Mysore的那天,正好是印巴衝突最緊張的那幾天,我們互相擁抱並且祝福彼此旅程順利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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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愛爾蘭的語言學校註冊之後,老師看了我的資料,發現我的母語是中文,就開心的也用中文對我說:「我太太是中國人,我一直在學中文喔!」我心中登時警鐘大響,想說夭壽歐印度事件會不會又重演。

結果老師出乎意料之外的超台獨立場。上了一陣子課之後,我才注意到他的立場可能是來自愛爾蘭也跟英格蘭打過獨立戰爭,小國對抗大國爭取獨立自由的歷史背景。

有一次老師笑得有點不好意思的說,他十六七歲時帶著弟弟去巴黎玩。在酒吧喝飲料的時候,同桌遇到兩個倫敦來的同齡少年,聊著聊著倫敦少年講了一句:「在巴黎遇到講英文的同鄉,感覺真的很好耶!」

老師疑惑:「什麼同鄉?」

倫敦少年理所當然地回答:「你知道的啊!我們擁有同一個女王。」

老師說:「我當場失控站起來大吼:『我才沒有跟你擁有同一個女王!誰跟你擁有同一個女王!』後面我也不知道自己超氣憤地講了什麼,只知道等我回過神來,全酒吧一片死寂,大家都在看我們這桌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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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高地時,蘇格蘭導遊大叔知道我是台灣人之後,就很開心的一直跟我說他去過蘇州,蘇州好美啊!他去過上海,上海好方便啊!我觀察了30分鐘之後,確認他應該只是對東亞政治狀況不是很熟悉,就在他跟我說浙江的什麼東西好好吃啊的時候,微笑著對他說:「以一個英國人來說,你對東方文化很有興趣耶!」

他故作生氣的對我說:「你説什麼?你說我是哪裡人?你講清楚喔你!」

我說:「蘇格蘭跟英格蘭不是擁有同一個女王嗎?你們算是聯合王國的一部分。」

大叔沉思了一下,説:「嗯,我們目前聯合王國的一部分,但是蘇格蘭人的態度是一半想獨立,一半想繼續留在聯合王國。」

然後大叔才好像想到什麼的問:「所以台灣是獨立的嗎?」

換我沉思了一下才回答:「嗯,我們享有各種獨立國家的權利,有國防軍隊,有獨立貨幣,有護照有憲法,有自己的民選總統,但是在國際間並不算是正常的獨立國家。」

大叔呆了一下,說:「等等我聽不懂你們到底是有獨立還是沒獨立。這樣好了,你們的總統到底是怎麼產生的?中國派給你們的,還是你們自己選的?」

我說:「我們自己選的。」

大叔立刻接口:「那你們就是獨立的。」

註:蘇格蘭大叔在Findhorn小記中還有戲份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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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愛丁堡住膠囊旅館的時候,一進門就看見一雙拖鞋上畫著童趣的圖,用中文寫著「吃土」,一打招呼,是來英國念書的中國女孩。

她說她沒來過台灣,我說「妳來我就排假,我帶妳去看我的台灣」。

同寢還有兩個熱情的馬來西亞室友。因為中文是共同語言,四個人在滿街英文的愛丁堡開了一個中文寢室,那一刻格外覺得能夠放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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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聖雅各之路上,有一天吃完飯去結帳的時候,店家問我哪裡來的,我說:「台灣啊!」老闆娘一聽,開心地立刻拉著我去櫃檯後面,指著櫃子玻璃門上掛著的一個吊飾,說:「那妳一定知道這是什麼意思,跟我說!跟我說!」

我一看,是一個寫著正面寫著金銀滿堂、背面寫著五路財神,結著喜氣紅色絲線的大吊飾。老闆娘從櫃檯底下順手一摸,又摸出來一隻咬錢的蟾蜍,跟兩隻貔貅,雙手捧著給我看,跟我說:

「幾個月前有兩個台灣女生來,她們用了運輸背包的服務。人到了,背包卻沒到。那天下大雨,我們幫她們打了好多電話去問,最後在附近另一家庇護所找到了她們的背包,她們回台灣之後就寄了這個來,跟我說貔貅要放在蟾蜍的兩邊,但是我不知道這個中文是什麼意思。」

我說:「這個意思是帶來富裕的神,祝福你的屋子裡裝滿金銀財寶,祝福你會有很多的客人,四面八方來的客人會開心的在你的店裡消費,就是發大財啦!Fa-Da-Cai。」

老闆娘笑得合不攏嘴的拿著貔貅在店裡邊走邊揮舞雙手,好像要把貔貅帶來的喜氣灑在她的整間店裡,又說:

「我們真的沒有想到那兩個台灣女生回國之後,還會寄禮物來!」

轉頭又對在廚房裡的老闆大喊:「誒!!!她説這個是發大財的意思耶!!」

老闆也探頭出來說:「我還知道你們是跟中國不一樣的,你們台灣喜歡人家稱你們是獨立的,不是中國的一部分。」

那一刻我真的超感謝前面兩位台灣女生,國際形象的經營很重要。出門我們都不是單獨的,我們都是台灣人。

註:發大財的梗在這裡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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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的事情惡化得很快。還好不只照片裡的朋友,幾乎我聯絡得上的香港朋友都沒事。

有個朋友在香港算中產階級了,自己有房,還是不錯的房。他黯淡的對我說,他選擇了上街頭抗爭,可是不是他所有的朋友和親人都能諒解,現在他跟他的家人完全不講話,陷入冷戰膠著。

自從今年6月中國發佈了翻牆罪之後,我就失去了中國朋友們的消息。

 

。抗爭。

在大時代的混亂與斑斑血跡中,我們都不知道能不能存活到最後。我們是人,不是任由極權碾壓過去的螻蟻。

暴力跟殭屍病毒一樣,受傷者遲早會成為傷害者。因為受過傷,所以了解怎樣能造成最大的痛苦。殭屍病毒擴散很快,咬到一口就感染,然後每個殭屍又再去咬別人。最後在血肉模糊中失去感受的能力,也忘記自己是誰。

抗爭是拒絕被暴力碾壓的正當選擇。我們要好好活著,活得像個人。不是螻蟻可以隨意碾滅。但最困難的,也許是在抗爭中,不要變成新的殭屍,被痛苦牽著走。

在還有餘力的時候,認識自己,治癒自己,不成為暴力的新源頭。當最黑暗的時刻來臨,不允許暴力加諸在我們身上。

不是螻蟻,不是新的殭屍。

我們是人。

 

。合一。

手機裡某個身心靈群組(不蘇湖)上週丟出一篇文章前,先打了個預防針,説:

「以下的政治論述請大家參考,但請各位不要評論與討論,因為評論將涉及政治,政治不是我們這群組的焦點。並且將造成兩極分化,有違宇宙萬物合一法則。」

原來合一這麼簡單,自己發表完意見,不准人家有不一樣的意見,就叫合一?⋯⋯大家快幫我想想,我以後要怎麼樣跟別人自我介紹,身心靈這頭銜我不想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