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那小小的、多山的國家

 

上個月,家裡的樹上有綠繡眼的巢,巢裡三個蛋,孵化了兩隻鳥出來。雛鳥離巢那天還歪歪斜斜地飛向我,鳥爸鳥媽激動得在另一端大叫,雛鳥才呆頭呆腦的掉頭飛走。

這一去,再也沒有任何鳥回來。

我不熟悉鳥的生態,問朋友:「他們不回家,晚上睡哪?」,養過鳥的朋友說:「睡樹上啊!巢是用來放脆弱的蛋,還有保護和養育雛鳥長大的。」

自由書寫有一些原則,這些原則是為了讓我們能夠寫得更深入、能夠寫出自己的真實心聲、能夠在書寫中,遇見被深深隱藏的真實的自己。其中一個重要的書寫原則是「不審查」——不要審查你自己的所思所想。人只有在不被觀看的時候,才能自由地成為自己。一旦感覺到審查的眼光,無論是誰,都會開始扮演,不論扮演成什麼,總之,那不是真正的你。

然而,人是會內化外界的審查眼光的——即使沒人看我們,我們內心也有一個一直在自我懷疑、質問自己的聲音:「這樣真的可以嗎?我這樣對嗎?」,我們可以躲去沒人的地方,在只有自己能看的筆記本上自由書寫,但總有一天,我們得對抗外界環境灌輸給我們、讓我們自己對自己發動的自我審查。

愈是追求單一價值觀與正確答案的環境(包括但不限於家庭教育/學校教育/宗教教育/社會集體價值觀),灌輸給每個人的自我審查就愈嚴厲,也愈是會為人的創造力與創意帶來不可恢復的損傷,這個損傷會使我們失落真實、原初的自己,讓我們不知道自己是誰(但是很知道外界喜歡我們扮演誰)、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。

我曾經在世界各地旅居、漂泊,外界新鮮的刺激、文化的語言和衝擊,讓我每天都能清楚看見自己過去受困於什麼樣的慣性中——那是我與真實的自我相遇的旅程。每天每天,外界的動盪敲擊如宮縮的規律陣痛,我用了幾乎一年的旅程,生出真實的自己。

相較於漂泊不定又刺激的自由獨旅,這幾年我刻意過著安定規律、有序而紮實的生活,畢竟真實的自己初生於內在,幼弱如雛鳥,需要巢、需要規律的哺育、照顧⋯⋯日日反覆的修補、維護,工作的責任、和學生的互動、自己的寫作、閱讀與進修、思考、畫圖——這些是我的日常。

政治並不是花掉我最多時間精力的,我對每一段有愛的關係的承諾、我在每一段重要的關係中的角色,才是我全心投入的日常。

唸中文系和中文研究所時,讀中國出版的簡體書是常事,於是我也比大多數人更早知道中國的出版品面臨嚴重的審查、刪改,到後來就每個人都習慣「不可以盡信中國的出版品」。政治在獨裁國家不是抽象名詞,而是人們能不能說話、能不能寫字、能不能安心過生活的根基。寫作者被禁書、判刑,老師被封課、監禁,媒體會被消音──這是在中國存在幾十年的狀況,現在正在逼近我們。

我想像過如果台灣政權傾覆,我最無法忍受的是什麼?我以為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出版品的審查與刪修,然而,我們會失去的,遠遠不只是書與知識——

葉怡蘭的文章讓我發現,我會因為農政體系與市場機制的崩潰,而失去吃一碗好吃的滷肉飯的日常。

小品雅廚的新聞讓我發現,我會因為治安的敗壞,而失去和朋友聊自己想聊的話題的日常。

我不想要談論民生問題或看個小說,就有中國武警上門,逼我刪文章、去警察局寫悔過書,手機全部內容都要被備份。

我不想買到黑心製造的商品。

我不想開水龍頭,只有嚴重污染的民生用水。

我不想成天在捷運或火車上,聽見每一部手機都開擴音播放自己的節目。

我不想排隊時還要跟插隊的人大小聲吵一架,爭取原本就屬於我的權益。

我不想活在沒有社會信任、信奉弱肉強食,不擇手段以求勝的地方。

我不想未來遇見每個人,都要提防他會不會舉報我?

我不想走在街上,滿街的監視器都在用芝麻信用系統打分數。

我不想寫個文章還要自我審查。

我不想我的同志朋友再度被歧視。

我不想藝術與文學只能用來為獨裁者歌功頌德。

我曾經被不只一個人問:「身心靈工作者應該要表態政治立場嗎?」我誠實的說,不表態確實輕鬆省事很多。但是,如果我無法正視大環境與時代中的壓迫與不易,我又怎麼能陪伴我的案主,直面他們生命中更獨特也更深刻的困難?

獨裁的環境會讓真實的自我生不出來,即使生出來,也會覆巢無完卵。國家主權無法獨立、無法保護自己,我們所珍惜並日日努力維護的日常,也會被徹底毀去。

我選擇表態,是為了守住我們能安心寫、安心吃、安心生活的地方,這個小小的、多山的地方

我是 Teen,我是全職的身心靈工作者,我同意罷免毀憲亂政、親中毀台的 31 席立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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