谨以本篇小记分享一些在巴黎的生活小事,下厨、买菜之类的。并感谢在台湾后勤支援的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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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没去巴黎之前,室友就说:「我话先讲在前面,你如果想要去巴黎铁塔,我是绝对不可能跟你去的,罗浮宫⋯⋯好吧罗浮宫勉强可以,圣诞市集我也不会跟你一起去,那边所有的商品都是中国制造,超无聊。」
我说:「放心啦!我也不会想找你一起去逛。你是巴黎人,我是旅客,我们想看的东西本来就不一样。你不乐在其中却走在我旁边,我也会觉得压力很大,不如不要待在一起互相伤害比较实际。」
室友:「你确定就好。你希望我陪你去哪,你自己要讲,不然我不会主动问你,也没有要主动陪你喔!」
我:「我喜欢一个人走,需要你我会跟你说。」
见了面很快的我们就达成了危险平衡培养了默契,通常前一天晚上或当天早上,他会问我要去哪,然后再把他觉得该区很棒的一些地点或餐厅,标示在我的Google Map上。我总是跟他说:「给我地图,我自己去就行了」,隐藏台词是「拜托你不要一起来」。
白天他告诉我可以去哪里,晚上我告诉他对于今天去的地方感觉怎么样。最好的部分是,他推荐我的各种地点/各种餐厅,都没有旅客,我是唯一的旅客XD
。一直都是单独的。
在巴黎的第一周,我就一个人带着地图和Navigo四处走。冬天的欧洲经常一整天都是阴天,没有阳光。天很早就全黑,还要再等一两个钟头,路灯才亮起来。夜里,所有的光都是氤氲的黄,空荡荡的街上好冷,室内却暖烘烘的,也闹哄哄的,所有的人都塞在里面,人与人距离好近。
我几乎一直都是单独的,有时候觉得那是孤独,那是没有根,一个人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,漂流般的游荡著。我常常一个人四处走,很多地方给我很鲜明的、每个人是独立的个体的感觉,巴黎的自由感最强烈。自由,不接受他人勒索,也不勒索别人,不依赖,也不被依赖。
我很享受这种自由而单独的漂流与游荡感,每次这种感觉涌上来的时候,我总是充满安全感的、像沉进无底洞一样的,让自己彻底浸在这种孤独的漂流感中,每一颗细胞都被这种感觉浸透,把这种孤独的漂流感吸到饱。
。下厨,壹。
在巴黎外食太贵了,我和室友养成了轮流用厨房做饭吃的作息。我在台湾很少下厨,到了巴黎是赶鸭子上架,第一天硬著头皮去市集买菜时,还拍照用Line传给在台湾一起煮过几次菜的朋友。
我:「快!快帮我看,要买什么?我完全没头绪啊!」
他看一看,说:「花椰菜跟胡萝卜,再买一点菜叶回去炒,记得拿蒜。」
开始煮的时候就直接视讯通话了,朋友在台湾时间凌晨一点钟,从欧亚大陆另一端救我,还有救我室友的厨房。
友:「那个,甜椒切太大块了,这样很难煮,你再切小一点。」(好捞起来再切)
起油锅之后,友人凝神一看我的锅子,忽然问我:「你明天有个案吗?」
我:「没有啊,怎么了?」
友:「你蒜怎么放那么多?我一次都只放一瓣耶!还好你明天没个案,你有一整天可以缓冲,等嘴里的蒜味消散。」
我:「我就不知道要放多少,一瓣蒜看起来超少的耶!」
友:「等一下,你有开抽油烟机吗?」
我:「啊,忘了!」
他在台湾那端大叫起来:「你放那么多蒜,还不开抽油烟机?你打算毁了人家家里吗?你炒菜不开抽油烟机是怎样?⋯⋯」(好赶快开)
我:「这个叶菜我不认得耶,我想说炒一炒算是加热消毒,就可以吃了⋯⋯」
友人在Line上一看,说:「那是菠菜,欧洲都这种叶子圆圆的菠菜,他等一下一缩,你就认得他了。」(诶真的)
过了一下子,友人超严肃的说:「你是用电炉还是用瓦斯炉煮?」
我:「他这没有火,是黑晶炉那种整个平面的。」
友:「很好,至少你不会烧掉他的厨房。」
第一次炒出来的东西,巴黎室友想吃一口,我死也不肯,对他说:「我不是小气,我这是在救你的命!」
买菜煮菜各种抠奥求救。
。下厨,贰。
煮了一两次之后,我开始会在煮菜的时候放音乐掩饰我的惊叫。
有一天室友走进来,听到我的下厨音乐,说:「恶⋯⋯你的下厨音乐听起来怎么压力这么大啊,超阴森的。」
我:「电影〈香水〉的原声带啊!我觉得满好的,那个男主角不是也很用心的做他的香水?」
室友:「那部电影副标不是『一个谋杀犯的故事』吗?我才不要吃配这种音乐做出来的菜,恶⋯⋯」
。下厨,参。
有一天做个案做得晚了,又累。到家的时候,室友已经先一步开始做晚餐了,他一边切菜,一边跟我聊天。
我:「我快挂了,对晚餐一点想法也没有。」
室友:「真的吗?那你晚餐要吃啥?」
我(垂死):「我刚买了酪梨跟苹果,待会切一切,加上我还有一些昨天剩的叶子(leaves),喇喇A吃完就收工了。」
室友:「叶子?」
他一转头,看到我从冰箱里,拿出半盒昨天没吃完的综合生菜,笑出来说:「那不是叶子,那个叫沙拉(Salad)!」
我(累到自暴自弃):「那个对我来说就是叶子啦!我说叶子就是叶子⋯⋯」
室友:「好啦,把你的叶子跟酪梨跟苹果捐出来,快点。」
最后我的叶子和水果混合到他那盆蔬食沙拉里,一起吃掉了。
。美,比历史更真实。
室友与我之间最直接交换的,是对于「生活中的美」所抱持的不同价值观。去蒙马特区的那天,他特别推荐了一间他很喜欢的博物馆,展品是近代法国的日常装饰艺术。晚上到家的时候他问我:「你觉得那间博物馆怎样?」
我:「我了解你为什么会推荐我那间博物馆,我也觉得所有的展品跟展示间都很美,可是我并没有特别被感动,大概是因为我成长的过程中,都没有这些东西吧!」
室友:「⋯⋯蛤?你生活中没有哪些东西?」
我:「那些装饰着相得益彰的画框的画作,雕塑,还有旋转楼梯啊!粉红色绣花的窗帘之类的⋯⋯我从没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过。看着那些东西那么美,我理智上知道我在看很美的东西,我在一个很美的环境里,但那个美没有感动我。」
室友没说话。
我:「你要不要再说说看,为什么推荐我去那里?」
室友:「好吧,我推荐你去那里,是因为那里有一种我很喜欢的气氛与品味,对生活中的小细节的坚持与讲究。我觉得那很美,那也很巴黎,是我喜欢的某一面的巴黎。」
我完全搭不上话,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。
***
隔了一个礼拜,我去了凡尔赛宫。晚上到家的时候,室友知道我当天在凡尔赛宫逛了七个钟头,于是我一进门,他就问我:「你觉得凡尔赛宫怎么样?」
我:「在今天之前,我从来不觉得美有用,可是今天我真心觉得原来『美,是有实用性』的。
宫殿里那么多房间,每个房间里那些平衡而互相支持的装饰和细节啊,那些成套成套的家俱,地毯的颜色跟窗帘的花纹,还有那些布料的光泽,都是设计过的、考虑过的,整套的。整个房间就是一个那么和谐的美感。然后那么多房间组合起来的宫殿,又是一个更大更和谐的美感,光走在里面看都觉得心情平静下来。
宫殿里那么多的房间,一间接着一间,不是一块接着一块的乐高积木堆在一起,比较像是奶茶,你把红茶跟牛奶倒在一起,红茶跟牛奶就分不开了,然后变成一种全新的好滋味。宫殿里美感就是这种感觉,整合在一起的平衡与美。」
室友沉默了10秒,超严肃的说:「你在今天之前,真的从来不觉得美感有实用性吗?」
我:「诶,这样说有点不好意思。但是,是真的。我长大的年代刚好遇上台湾拼经济的年代,一切以CP值高和实用为唯一评断标准。美感、艺术、设计,根本不在被考虑的范围内。」
室友:「我正好跟你相反。我长大的过程,就是不停的体验与坚持各种吃起来好吃、摸起来舒服、看起来美丽的质感,食物不只是为了喂饱你的身体,衣服也不只是为了保暖,房子也不是只是为了在里面睡觉⋯⋯不行,我不能就这样放你离开巴黎。今晚我们不煮菜了,我带你去吃餐厅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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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晚我们在一间开了几十年的法国餐厅吃晚餐。餐厅里差不多没人会讲英文,菜单是手写的法文。
室友:「你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?」
我:「你就点你觉得我吃过才能离开巴黎的东西吧!随你点。」
厚重繁复的正统法国菜就这样一道接着一道上来。金黄色外脆内软的烤面包叠上比面包更大块的肝酱,小小碟只在书上看过的辣萝卜是漂亮的开胃菜。这家餐厅的经典菜肴是牛排,但是我们都不太吃肉了,最后选了两道鱼,配两杯隆河产区浓厚辛香、口感强劲有力的教皇城堡红酒。整盘烤蜗牛连壳端上来的时候,室友观察着我的表情,小心地说:「我其实不确定你敢不敢吃⋯⋯」还没说完,我钳起蜗牛壳,学着室友用银叉子一挑,两个人一下子就吃完一整盘六只蜗牛。
「面包要这样切,切小块,你不是在吃三明治,不可以咬断再放回盘里。」
「刀这样拿,肩膀放轻松,这只是鹅肝酱,你切下去的那一刻没有人死,这只鹅已经死掉了。」
「好了不准再用你的手指头碰到鹅肝酱了。」
「你的鱼肉不是配柠檬,柠檬是我的,你的要配蛋黄酱。」
然后他说了一大串鱼肉的质地跟调味的细节,看到我切个鱼切得人仰马翻,受不了就一边碎碎唸一边切了我的鱼:「你看这边都是油啊不要吃,这里顺着纹理这样切下来,好了好了蛋黄酱放这边你要这样配着吃。」
两大客精致的甜点送上来的时候,尺寸简直让我傻眼。尽我生平之力各吃完一半之后,室友:「我们还没完⋯⋯你要喝茶还是咖啡。」
我(快胀死):「茶。」
茶上来以后,他忍不住说:「我不懂你干嘛点茶,要喝茶家里有啊!」
我:「现在已经晚上八点半了,我喝咖啡会睡不着。」
室友:「你现在血液里糖分有多高你知道吗?有没有那杯咖啡,你今晚都睡不着的。」
停了一下,他望着我,缓缓地说出了今晚的评语:
「You ate like a pig.」
我饱到头昏,反应超慢的看着他,他用更慢、更清晰的咬字又重复了一次:
「You, ate like a pig.」
餐厅里,Edith Piaf 十足法国风情颤抖的唱着 Sous le ciel de Paris⋯⋯捧著一颗胀到不能思考的大肚子,我艰难的想着,他是在形容我的食量还是吃相?还是综合各方面最后做出来的评语?
隔天起床才想到我当时怎么没有拿刀杀他。
***
对于凡尔赛宫,其实我还赞叹了一句:「诶那个后院超赞的啦!大到天边!每天打开窗户看到那种后院,都会有『林北真的可以统治全天下』的豪气耶!」
室友呆住,嘴里小声唸著:「后院?什么后院?⋯⋯」
然后他忽然醒悟过来,对着我提高音量:「那不是后院,那是法式花园!凡尔赛宫花园啊!你居然称那里为后院!你讲这话被国王听到,你就被拖去砍头了你!后院咧!!」
所以好险你们事先砍了国王的头啊,哈哈!